听我说,我的生活,也就是你们的生活

文 | 选自乔治·桑自传  

《我的生活故事》

从前大人们习惯在孩子的记忆里塞一大堆超出其理解力的文学瑰宝。我所指责的大人们强加给孩子的工作可不是一件轻松事儿。卢梭尽管在《爱弥儿》里将这件工作完全删除，却还是冒险任其学生老早就将脑袋塞得满满的，以至于长大后到了该学那些知识的年龄，却什么也学不进了。尽早让孩子习惯于一种有节制的日常的训练，以开发头脑的各种能力固然不错，但是人们急着让他们享用美食，这就过度了。

乔治·桑于1826年

托马斯·苏利 画

现在几乎没有适合幼儿阅读的文学作品。所有为幼儿创作的漂亮诗歌都矫揉造作，充满了不属于他们的词语。只有摇篮曲的歌词才真正适合他们的想象力。我最早听到的诗句就是我母亲用人间能听到的最温柔最清亮的声音唱出来的，大概读者诸君都熟悉的下面这几句儿歌：

我们进谷仓去看

看白羽母鸡下蛋

下一只漂亮银蛋

给心爱宝宝当饭

诗韵并不复杂，可我却并未记住。然而大人们每天晚上都拿来许诺的那只白母鸡和那只银蛋却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不过次日早上我从未想到要他们兑现。诺是一许再许，天真的希望也随之生了又生。勒克莱尔朋友，这件事，你还记得吗？因为你也一样，被那只神奇的银蛋诱哄了好多年。它并没有激起你的贪财之心，但你觉得，这是那只好母鸡送你的最有诗意、最最雅致的礼物。要是真给你那只银蛋，你会拿它做什么呢？你嫩弱的小手捧它不起，而你躁急多变的性子很快就会厌倦这乏味的玩具。一个蛋是什么东西：一个玩不坏的玩具是什么东西？不过想象可以无中生有，凭空创造，这是它的本性，而那只银蛋的故事或许就是所有唤醒我们贪欲的物质财富的故事。欲望多，拥有少。

乔治·桑的母亲

索菲·维克图瓦

乔治·桑 画

乔治·桑的父亲

莫里斯·杜潘的画像

圣诞节前夕，我母亲也给我唱一支同类型的儿歌，由于每年才听到一次，今日我记不起来了。我所清楚记得的，是那时我绝对相信那个蓄着一部白胡须的小老头，那个圣诞爷爷是从壁炉烟管下来的。他大约在午夜时分来家里，在我们的小鞋子里放一个礼物，等我一觉醒来，就在鞋子里发现了它。午夜！这个孩子们一点也不熟悉，大人们把它作为孩子结束守夜、上床睡觉的时刻来解说的神奇时辰！我做了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努力，来强撑着眼皮，在那个小老头出现之前不睡过去！我渴望见到他，但也怕见到他。但我从未一直撑到他露面的时刻。

次日醒来，我第一眼就望向壁炉边我的鞋子。看见那个白纸包裹，我是多么激动啊！因为圣诞爷爷极爱整洁，从不忘记细心地包好他的礼物。我光着脚丫跑过去，一把抓起我的宝贝。那并不是个价值昂贵的大礼物，因为我们那时并不富裕。那是个小礼物，一个橙子，要不就只是一个美丽的红苹果。但我觉得那果子是那么珍贵，以至于几乎不敢对它下口。在那上面想象还在起作用，那是孩子的全部生活。

乔治·桑的诺昂故居

卢梭希望删除那些奇迹，理由是那是谎言。我完全不赞同他的见解。理智与怀疑来得相当快，而且是自然而然地来的。对圣诞爷爷的真实存在产生疑问的头一年，我记得很清楚。我那时5岁或者6岁，觉得应该是母亲把蛋糕放在我鞋子里的。这让我觉得这回没有前些次美，也没有前些次好。我还感到，不再能相信那个白胡子小老头是某种遗憾。我发现我儿子相信圣诞爷爷的时间比我当年长久。男孩往往比小女孩单纯。他和我一样，在平安夜也使劲撑着，想一直守到午夜。但和我一样，他没有成功。第二天和我一样，他见到了在天堂的厨房里制作的神奇蛋糕。不过他生出疑问的头一年也是圣诞老人访问的最后一年。应该给孩子端上适合他们年纪的饭菜。不要提前。他们需要神奇的时候就得给他们神奇。一旦他们开始厌倦神奇了，就得当心千万不要延长错误，阻碍他们的理智自然发展。

诺昂故居的餐厅

从儿童的生活中删除神奇，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事情。童年难道不是人类的一个神秘阶段，里面充满无法解释的奇事吗？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在进入母腹成形之前，他难道不是在人不可进入的神的怀里的某种生命？赋予他以活力的那一小块生命难道不是来自他将来要返回的未知世界？人类灵魂在我们幼时这种如此迅速的发育，这个从一种像似混沌世界的状态向一种有理解能力的社会性状态的离奇过渡，语言的这些最初概念，教人不仅给外部物体，而且给行为思想感情命名的这种难以理解的精神工作，这一切都来自生命的奇迹，而我不清楚是否有人曾对此做过解释。听到幼儿发出的第一个动词音，我总是感到惊奇。我明白名词是大人教的，而动词，尤其是表达爱的动词，他们则是无师自通！例如孩子第一次知道对母亲说他爱她，他所接受、所表达的，难道不是一种高级的天启吗？这个工作中的精神漂浮其上的外部世界，还不能让他对灵魂的功能形成任何清晰的概念。

乔治·桑于1835年

夏尔·路易·格拉西亚 画

直到这时，他只是通过需要而活着，他的智力仅是通过感觉而形成。他看见，他愿意触碰、品尝；所有那些外部物件，他大多不知其用处，也不能理解其因果，因此一开始在他眼前，大概是一种捉摸不透的视觉。在这时开始了内心的工作。想象被这些物件充满。孩子在睡眠中做梦，大概在没睡着的时候也做梦。至少他长期不知清醒状态与睡眠状态的不同。一个新物件让他高兴或者令他恐惧，其原因谁能说清楚？是谁启示他生出美丽与丑陋的空泛概念？一枝花，一只小鸟绝不会让他惧怕，而一个变形的面具，一头吼叫的动物则让他恐惧。因此我们得通过打动孩子的感官，这个好感或者厌恶的对象就会启发孩子领悟信任与恐惧这两种不可能教会的概念。因为这种好感和厌恶已经在还不能理解人类语言的孩子身上显现出来了。因此他身上具有某种先于教育所能给予的概念而存在的东西，而这正是取决于人类生命本质的秘密。

诺昂故居的木偶剧房

孩子自然生活在一个可说是超自然的环境里。对他来说，那里的一切都是奇迹。在那里，他乍一见到外部的所有东西，大概都觉得神奇。不加区别地、没有分寸地匆忙对打动他的所有事物做出评价，对他并无帮助。最好是让他自己去寻找这种评价，并在一生中以自己的方式来立身。如果在他一生中，我们不让他犯下无意的错误，而我们的解释又超出他的理解力，则会把他推进一些更大的、甚至永远于他正直的评价有害，从而不利于他的灵魂道德发育成长的错误。

以扇掩面的乔治·桑

乔治·桑 画

因此，寻思最先能教给孩子什么神的概念是徒劳的，我们找不到一个最好的概念来描述那个在天上看到地上所做一切的好天主的存在。等孩子稍大，就得让他理解天主是个并无偶像面孔的无限存在，天不单是包围着我们和我们所住地球的蓝色穹窿，还是我们思想的圣地。不过试着让孩子看穿象征有什么用呢？对他来说，任何象征都是一种现实。这个无限的以太，这个造物的深渊，总之这个吸引各个世界的天，在孩子看来要比我们往他思想里延入的定义壮美宏大。他其实只要感觉宇宙的壮美就够了，如果我们希望让他理解宇宙的力学，那会把他逼疯。

乔治·桑与丈夫弗朗索瓦·杜德旺男爵

弗朗索瓦奥居斯特·比亚尔 画

个人生活难道不是集体生活的概括？观察过孩子的生长发育，看到他由幼年而青少年的过程，看到他直到成年的所有变化的人，也就直击了人种的发展简史。因为人类也有其童年、少年、青年与成年。唉！只要我们回溯到人类的原始时期，就会看到各个民族神奇的形成过程，也可以看到现代理智翻译或转述的历史、初生的科学、哲学与用象征与隐语书写的宗教。诗，甚至寓言是原始时期的真话，相对的现实。因此，人、人类，以及我们文明仅仅触及的民众都有其童年是一条永恒的法则。蒙昧人生活在神奇之中，他并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更不是野蛮人，他是诗人，是儿童。他像我们的祖先那样，只咏唱诗与歌。他觉得诗句比散文自然，颂歌比演讲辞自然。童年是唱歌的年纪。给儿童写歌，怎么写也不为多。寓言只是一种象征，是让孩子领略美感与诗意的最佳形式，它是美与真的最初表现。

诺昂故居的小剧场

拉丰丹的寓言对幼儿来说太深奥太复杂。它们充满了睿智的道德教育。但也许不应对幼儿进行道德教育：真要这样做，会把他们领进一座观念的迷宫，使之在里面迷路，因为任何道德都包含一种社会观念，而幼儿是不可能接受任何社会观念的。我更喜欢让孩子接受诗与情里面包含的宗教概念。当母亲对我说，我若不听她的话，就会让圣母娘娘和天使们在天上难过得哭泣，于是我的想象就深受触动。这些美妙人物和他们的泪水在我身上引出恐惧与无限的柔情。想到他们的存在让我害怕，但他们的痛苦又马上让我感到歉疚，生出对他们的体恤之情。

总之，当孩子喜欢神奇追寻神奇时，我希望人们给予他神奇，而当神奇不再是他的天然食物，他已经厌倦了神奇，并且以其疑问提醒你，他意欲进入现实世界时，我就希望人们听任他摆脱神奇，而不去想方设法延长他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