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
第一次对“二十年”这事有切身感受，是2015年，有一阵重听陈淑桦的《淑桦盛开》，念及对今日歌坛的失望就说了句“来来来，都听1995年的精彩。十年之后，歌坛哪有什么进步？！” 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靠！是二十年后，竟然已经是二十年后了！” 内心上演了一串捶胸顿足的浮夸戏码。
2015年距离《骆驼•飞鸟•鱼》出版已经有十八年。《半生缘》的前生叫《十八春》，张爱玲在里面写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彷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一张唱片57分42秒也可以把生命里一切哀乐也都唱到了。）
张爱玲写完《半生缘》，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如果她再年长一些，可能就会说，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八二十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
真的，现在随便想起一张喜欢的专辑都是一二十多年前的作品了。
不过就像是昨天的事。拿黑色的爱华随身听躺在床上听《觉》（遥寄林觉民），课本散在一边，在学《与妻书》，同学们间传个小纸条开头都用“卿卿如唔”。
齐豫在这首歌前面写“且不管遗弃的理由有多么高贵，我只想一揣当承受是唯一出路，一生似解非解的孤军心情里，有没有过一丝愤怒与埋怨？” 同学中没有几个人听过这歌，因为这歌我可以用不同的角度来看这封诀别书，仿佛比同龄人多了点似懂非懂的懂。
彼时一切的未来都还没有来。我没有去过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以外的地方，没有想过当时朝昔相处的同学们在未来绝大部分再也不会联系和见面。更没想过生命后来有那么多来了又走的聚散。
到了第十九年，机缘巧合，看完某次演出后，被朋友带去见了舞台下的齐豫。我蹲在她身边拿一些CD请她签名，脱口而出“这就是纸上的名字来到了我面前"，齐豫不解，微笑抬头问我说什么？ 我处在见到光芒万丈的偶像的晕眩里，一时语塞，语不成句地解释，就是那个意映卿卿如唔、歌词、你就是纸上的那个名字……
并没讲，最初的最初，十八线城市的中学生，对追星这事不了解，对看演唱会也没有什么概念。资讯不发达的日子里，一盘磁带反复听来听去，在笔记本上把歌词抄了一遍又一遍“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什么海天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
反思那次觐见偶像的得体与否，认为拿《骆驼•飞鸟•鱼》去签名的时候说的话是我最想表达的，比表达了“十二三岁时候听到《雨丝》，你的歌让我变成今天的我”更重要。
签到《骆驼•飞鸟•鱼》时，我说，您不再出流行音乐专辑是乐坛的损失，她回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说你是无可取代的。
骆驼•飞鸟•鱼
有人在去撒哈拉沙漠的时候，特别把三毛的《撒哈拉故事》和《回声》黑胶唱片带过去，在沙漠中拍照致敬三毛“远方的远方是自由。”
有个朋友拍了一组写真，和珍爱的书的合影，我喜欢那张和黄碧云《我们如此很好》一起的。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想了想自己如果拍这样的照片会选哪些唱片和书籍？第一个浮现出脑海的是《骆驼•飞鸟•鱼》。
开始可以自主选车牌号码时，就想了一下如果我有车会去申请什么牌号——RC573。别人问起来这个车牌什么意义的时候，不经意说一句，哦，是我喜欢的一盘磁带的编号，那可比什么生日纪念日加姓名的组合酷多啦。（CD编码不行，CD编码是RD1431比车牌号码多一位。）
时间匆匆过去，我市机动车辆无限增长，这个车牌早被人占用了，而我，别说车啦，连驾照还没去考呢。
很难讲，这张唱片是不是就是我最喜欢的一张专辑？我，一个典型的天秤座，选“最”是最难的。何况一直瞧不上那些什么如果今生必听的十张唱片、去荒岛只能带一张唱片，你会选什么这种问题。抛开大量听歌的累积，时代的变迁、歌手和歌迷的成长，真空似的单抽一张或者几张唱片毫无意义。
但这盘磁带摆在我书架的最显眼处。买小音响的时候，听的第一张CD是它。有ipod classic的时候导进去的第一张专辑也是它。
它的丰富性以及没有那么流行的特性，使它摆脱了流行歌曲时代的限制，甚至可以说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或者也可以说与时间共存的。
这张专辑就是华语流行音乐的丰碑或者高山，听众听与不听，来或不来，它会永远树立在哪儿。
只是歌者却轻挥衣袖离开，走向了别的道路。
齐豫那张唱片《骆驼•飞鸟•鱼》，至少名列台湾最伟大的唱片前十名，也是滚石出品的标杆性唱片。齐豫凭着她那种空灵美好的嗓音，还能唱英文歌、法文歌，尤其晚上听齐豫的歌，有一种特别辽阔悠远的感觉。那个时代流行音乐给人的感觉，不是今天消遣性的，玩一玩。那时候的十大流行音乐，被两岸三地的音乐家，一起努力提升到了完全和电影、文学、绘画、戏剧同一个高度，那个时代流行音乐承载了时代的呐喊，也承载了每个人的心情，是毫不逊色于其他文艺类型的。——高晓松《晓说4》
这是齐豫个人第6.5张中文专辑（点五是因为《回声》是同潘越云合作的，只能算半张），也是她最后一张中文流行音乐专辑。
前四张是同李泰祥大师合作。起点太高，第一张专辑就唱了在中文流行音乐史上会永远流传的《橄榄树》和《欢颜》，然后有《你是我所有的回忆》这种据说是台湾百佳唱片里最佳演唱专辑的唱片。当时齐豫就是一个乖学生，在歌曲选择和演唱方式上一切按照李老师的要求来，经常戏称自己是李老师指挥下的乐器的一种。（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那些作品都必须用伟大来形容的。）
《回声》齐豫跟王新莲一起当制作人，以书迷的身份跟三毛沟通，请三毛多讲一些自己的故事，撒哈拉和荷西。三毛的第15号作品。齐豫跟潘越云这两位声音和演唱技巧都最顶尖的歌手联手奉献了《梦田》这种用什么词汇赞美都不过分的歌曲。
到了《有没有这种说法》这张，弟弟齐秦一再鼓励她唱些流行点的歌，不要那么曲高和寡，要贴近群众。于是有了她自己评价的最流行的一张唱片。当然很多人会反问，这哪里流行啊？《有没有这种说法》齐秦是制作人，齐豫讲齐秦掌控音乐部分，自己掌控歌词的部分，并且自己写了两首歌词，《有没有这种说法》和《十二个夜晚》。
齐豫开始在歌曲里表达自己对生命的看法和疑问了。现如今，走向心灵成长更深层次的她或许不再关心这些问题也有可能已经找到答案，而始终没有成长好的歌迷如我，字字句句依然想问“有没有这种说法，自命清高的人，就不必接受挑战？”“有没有这种说法，面对不公平的世界可以用不诚实的手段？”
1997年12月9日，《骆驼•飞鸟•鱼》出版。
齐豫写：
九年后
每个人的脚下 都有一块或大或小的泥沼
有人提脚便忘 有人花费半生气力
我们一心追求幸福 也因此一再遭遇困境
该在意的 不是鞋上泥的多寡 而是脸上微笑的弧度
很高兴已经是秋季了
这关于平静 思考 收成的岁月 适合内省与回望
第一张完全自主的唱片
我在曲风上求色彩丰富 就象我在生活里力保弹性避免僵化
在唱腔上求多变但准确 如同我与人的关系 不冷不热
而在词意上的力求有物 则映证我最深层严肃的本性
十二首歌 我分别留给了位子给我的父母 我的孩子
我爱的人 我的敌人 和我自己 当然
也留了一个给你 请对号入座
Love
齐豫 1997.NOV.秋
第一张完全自主的唱片。
齐豫写了四首歌词《飞鸟与鱼》、《有.没有》、《幸福》、《四十个无亲无故的年头》，另外同许常德一起合写了《觉》。
我喜欢的作家朱天文朱天心经常会用的一句说，讲别人形容卡夫卡是，拆生命的房子，去盖小说的房子。把小说换成歌曲也一样，齐豫的这些歌，是拆了自己生命的房子，砌出这张专辑。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此后再也不愿，再也没有。
《四十个无亲无故的年头》写给父母。
有人对这歌用的形容是——这就是流行歌曲里的《巨流河》和《大江大河1949》。
齐豫在一篇手札里写“一直爱听爸妈说儿时以及当年逃难的故事，。母亲真的是好多事都不记得了，一直觉得这是她的福气与韧性所在。老爸则真是在酒酣耳红之际，滔滔不绝的讲着松花江畔的子弹和鲜血，长春被围时没有树皮的白杨树。我彷佛看见那扇东北农家飘摇的纸糊窗、双腿不良於行的奶奶，和漫天风雪里滑着自制木橇上学的父亲的童年！”
最初听这首歌时我还不知道长春被围的事情，也就没怎么留意这句话，因为看过大江大河，再次看这段话，这四个字就立刻加粗跳出来。
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也是晚于这首歌才读到的。其中一段写清明节。
可是这一日总过得荒荒草草，天晚了回家等吃的，父母也变得好奇怪，有的在后院烧纸钱，但因为不确知家乡亲人的生死下落，只得语焉不详的写着是烧给X氏祖宗的，因此那表情也极度复杂，不敢悲伤，只满布着因益趋远去而更加清楚的回忆。
原来，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做家乡的。
任何一个大时代，也都是无数个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所组成的。齐豫唱得悲悯辽阔又克制。
一些歌，你17岁以为的懂，和37岁57岁时候的懂是完全不一样的。
2009年11月29日，齐豫在北展开最后的个唱，唱最后一首歌之前说“母亲跟父亲从中国最北端的地方了到了最南端的地方生了我们两个（当时齐秦正上去献花），在老天爷的慈悲心下呢，我们可以一直唱，唱了三十年，从一个岛唱到一个大陆，唱到了你们。有人问我为什么最后一场个唱会在北京呢？这就是今天最大的感念。我觉得从小就以一个中国人为荣，是真的。在中国的土地上唱歌是很重要的。”
然后音乐响起，她唱了《我爱你，中国》。
齐豫的父亲叫齐济，本来计划给按济水之下分九州的九州名字来给家中小孩起名，后来可能其中有些字不够好听，选择了济水流经的三个省份，三个小孩分别齐鲁、齐豫、齐秦。
从她早期唱的《传说》《海棠纹身》到自己写的《四十个无亲无故的年头》然后到那夜唱出《我爱你，中国》，就像河水流过高山和平原过一个省又一个省，一脉相连。这歌是自己唱更为了父母唱。
在如此主旋律的歌曲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情真意切。
《女人和小孩》是给女儿的应该也是给自己的。
李格弟也就是诗人夏宇，原作是《男人与狗》，写孤单中年男子和一只流浪狗相互依赖的故事。应齐豫的要求，改成了女人和小孩。曲子去找了伍佰写，伍佰写好之后在某个演出或者典礼之类的场合遇见齐豫，，一个不羁的摇滚巨星就蹲在齐豫面前对她讲，你要如何怎样轻轻唱会很好听的。
这就是我说的为什么齐豫不再做流行音乐是流行乐坛的损失，因为她懂什么样的人可以写出怎样的歌，能清楚看到别人的特质和优点。自己对品质要求又奇高无比，她的严肃和严谨。而且她是齐豫啊，无论找谁邀歌，对方都特别乐意且打起百分之二百精神。更有整个滚石当她强大的后盾，看她这张专辑的封面摄影、内容设计，哪里是流行唱片那么简单的，根本当艺术品来要求的。她应该为乐坛和歌迷再出几张流行中文专辑的。让我小声抱怨一下，不出就是浪费才华啊。
亲爱的做了父母的同学朋友们，六一儿童节表演啊或者什么新年亲子会，大家可以带着自己小孩一起合唱这首歌。留住彼此依赖的美好瞬间，留住这一刻的柔软和新鲜。
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的开篇第一句写：如果我叫喊，谁会在天使的序列中听见。
我的想象力有限，每次读到这句，天使都自动会跟齐豫画上等号。都说齐豫的声音就是天籁是天使的声音。
可这一年，天使在人间。
她疼爱小孩，理解父母，以及在婚姻生活里，受一些感情的苦。
如果天使呼喊，是向谁在呼喊？谁会在什么样的序列里听见她？
可能我没有经历过什么飞鸟和鱼的爱恋，但有着很多睡不着的夜和醒不了的早晨。这些歌词就静静在生命里陪着我，今天的不堪昨天的昏盲、什么四季啊，昼夜啊，什么海天一色，暮鼓晨钟⋯⋯
幸福
作词：齐豫 作曲：薛忠铭 编曲：江建民
你说这次流浪不同以往
它是一次身不由己的浪漫
是一次没有计划的背叛
能不能不算？
这种说法常常在听不算新鲜
就算我也学会闭上一只眼
它仍然比我想象中要难以下咽
我该怎么演？
有人唱相爱容易相处难
有谁比我更懂其中甘苦谈
闭眼容易 闭嘴太难 一切为时已晚
有人把幸福当事业来经营
有人为了自由婚姻叫停
到头来究竟是谁输谁赢 无人能评
其实幸福不只是王子与公主
得要一种明谋暗算的天赋
加上哑巴吃黄连的技术 同甘共苦
就算你是童话里的王子与公主
幸福一样需要灌溉呵护
自由是艺术 牵绊也需要一点儿魔术
我愈说愈迷糊
婚姻是违反天性的制度
让人忘却贪婪抵抗孤独
有人因此停驻 有人一生进进出出
都需要祝福
放弃多少 才算贤淑
保留多少 才算让步
迷人的是忠诚还是背叛 幸福是自由还是牵绊
1998年第九届金曲奖最佳作词竞争非常激励，入围的有蔡振南《花若离枝》张雨生《河》齐豫《飞鸟与鱼》陈明章《流浪到淡水》许常德《哭泣的骆驼》，最后胜出的是《花若离枝》。因为是闽南语歌词又是《花若离枝》，我也可以接受，换成《河》其实也很好的。
但有时候我无聊会想一想如果参选的不是《飞鸟与鱼》而是《幸福》，会不会赢面更大点？
《幸福》一笔写尽婚恋关系中的难题，我没有见过比这更精准的描述了。
齐豫改变了以往的悠长抒情的唱法，走了说唱路线。《有没有这种说法》的时候曾经想唱《思念是一种病》，她说很喜欢那歌，但试唱后觉得自己唱不了这种全是短音行进的歌曲就放弃了。
但《幸福》这种说唱风都可以唱这么好，其实《思念是一种病》，齐豫也可以处理很好的。
《幸福》一些轻重音转折和衔接处理特别精彩，我自己特别喜欢那句，放弃多少才算娴熟保留多少才算让步。
这首歌是好多齐豫粉丝的心头好。
吴青峰曾经也追到北京看了北展那次的演唱会，并且在最近一次北京的演唱会中翻唱了这首。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这个翻唱的视频。
特别期待王菲可以翻唱一次这歌。
等齐豫的婚姻结束之后。别人问起这些事，齐豫不掩饰不逃避。会讲，自己的确在感情问题上，在婚姻生活里，有失败有挫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性格上的，命运里的，双方个性差异各种问题。非常坦白且勇敢。最难得是，从不口出恶言。
这是写在2003香港演唱会实况录音专辑里的一段话，和1997年的态度已经不一样了。
《有.没有》比起九年前的《有没有这种说法》少了“这种说法”。一些禅意隐藏在宿命里，已经开始展现。
《哭泣的骆驼》作曲是郭子。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郭子写了《守夜人》给齐豫，但后来给了万芳，郭子只好再努力写出了一首《哭泣的骆驼》来。
《话题》是黄舒骏的词曲。前奏循环反复的钢琴，像极了无话可说的恋人们的欲走还留。现在看来，《话题》这歌在整个专辑里，主体性弱了一点，但真好听啊，有次看演出，跟陌生歌迷聊天，聊起这张对方说我喜欢《话题》。我一直记得，那种明亮清晰的表达，那种我说什么，哪怕彼此是只这么擦肩一次的陌生人，可因为身处同一个歌手的演出里，这些暗号是共同的，我们都懂。
同样觉得《懒洋洋》好像也缺了一些什么。《话题》和《懒洋洋》像在历史的宏大沧桑叙事后和浓烈的私人感情之间提供短暂缓冲的安全地带。如果我换过别的衣裳，你对我，会不会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这是林夕跟齐豫仅有的合作。后来才想起来，还有《神话.情话》和《天下有情人》呢。
《既然你问起》和《叹息瓶》都是李泰祥的作品，词也都来自李格弟。是仙曲级别的封神作。
齐豫说
唱大师的作品要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然后再加上一个细胞一根神经，否则会被他的创作远远抛在后面。我乐此不疲！
开篇文案写十二首歌“也留了一个给你，请对号入座”。
我选了《叹息瓶》。
在我梦想的演唱会中，期待的开场就是齐豫在舞台的一角，全场是暗的，只有一束打在她身上。她清唱一句“想你的时候，忍不住有一声叹息，很想找个瓶子封起⋯⋯”
但只是梦想而已。
并没有按照专辑的曲目来一一说这个专辑，也很努力控制没有过多摘抄齐豫的话语。她关于这张专辑写的手札太好了，恨不得全文贴一遍。
这张专辑出版到今年的12月9日20周年，本来计划12月9号发的，各种耽搁就过了十二点。
听一遍是最好的纪念。
更好的是去买一张，看看齐豫的文案和手稿。翻看创作人工作人员的名单也是买碟的大乐趣。
期待滚石出个20周年纪念版黑胶！
凭借这张专辑拿到第九届金曲奖最佳女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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