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onny Zhao
蒙古族声乐艺术研究者、表演者,毕业于美国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大学,获音乐与文化学士学位和中文辅修学位。
我自认为是一个具有冒险精神的人。至少,我这样说服自己,并在我的音乐理论课计划上列出了一大堆我想去的地方。我承认我在旅行这件事上有点执着。在社交媒体上我关注了一些独自穿越中亚的年轻女性。我渴望她们那种冒险经历,也想在当地人家里吃他们做的饭,喝个酩酊大醉然后一起玩音乐。然而,这些旅行似乎是一场遥不可及的白日梦,尤其鉴于我那份在音乐理论课中列的长单。我一直坚信这些是我毕业后才能做的事情。
然而不知何故,在我确定之前,在我做好充分准备之前,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呼伦贝尔满洲里机场飞往乌兰巴托的航班上…….
1
2018年6月,为了我的毕业论文《The Urtiin Duu Project》,我第一次前往蒙古寻找长调歌手。这个项目旨在记录蒙古和内蒙古的长调传统。
长调,或者说“乌日汀道”,历史上是一种由牧民来表演的蒙古音乐类型。自二十世纪中叶以来,它已经部分演变为一种高级艺术类型,被纳入音乐学院进行标准化训练,并由专业人士在音乐会上进行演出。长调以悠长的旋律、复杂的装饰音,以及极为宽广的音域为特征。长调与自然、游牧生活的紧密联系,是蒙古文化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在蒙古、内蒙古以及其他蒙古族聚集地,长调的种类又存在一些差异,我想看看在这些不同地区的民间和专业歌手是如何表达和诠释长调的。
在抵达蒙古国之前,我只预订了几天的青年旅社,并与当地歌手和学者进行了几次联系。可以说,我就是一名潜入一个陌生的国家,没有可靠的研究计划,并试图用我几乎不会说的语言进行交流的人。在此次旅行之前,我曾在中国内蒙古自治区跟随老师学习过长调并进行过一些实地调研工作。但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准备对于此次蒙古之行而言是远远不够的。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又让我体验了一场永生难忘的冒险,就像蒙古人说的“蒙古时间”那样——也就是随心所欲的极端版本。
我与一位名叫Nomin Erdene的长调歌手进行联系,她同意在我的项目中提供帮助,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虽然她的英语比我的蒙古语强,但我们都没法流利地说出对方的语言。在抵达蒙古国后,我请一些朋友帮我翻译了几个电话,他们非常友好地帮我订了前往巴彦洪戈尔的车票。我在乌兰巴托待了两天之后,开始独身一人穿越草原和戈壁沙漠。
在一辆令人难以置信的狭窄的大巴里痛苦地经历了12个小时的颠簸之后,我终于抵达巴彦洪戈尔。Nomin到车站接我并将我带到她的一个亲戚家,我受到热烈的欢迎,并吃到了浸泡在奶茶中的牦牛肉饺子。
虽然独自乘坐大巴有点寂寞,但我还是坚持下来,并在休息时为自己点了一顿饭,我为此而感到自豪。
那天晚上,我们享受了美味的饺子和奶茶后,走在戈壁滩繁星密布的苍穹下的时候,我感到能够来到梦想之地的自己是如此的幸运!毕竟,独自旅行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旅途,它给我了我极大的自由去实现在其他地方无法建立的联系。
在这个美丽、安静、尘土飞扬的地方,我走了很长时间来感受着自己的喜悦,明天我即将在这儿正式开始我的冒险,在这个可能会让我找到第二个故乡的地方。
2
拜访Basaan
早晨,我和Nomin匆忙在商店里购买了些伏特加和小糖果等礼物,就开车离开了这座城市。一路上我看到了我所遇到过的最美风景:深绿色的草地与沙漠交织在一起,牧场上放养的马、山羊和绵羊,红色、紫色和棕褐色的岩石,横跨草原的小河流。蒙古的一切都非常广阔,地貌似乎永远延伸到地平线之外——而长调的旋律在这幅画面中回荡。
大概开了半个小时的车,我们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片为夏季在沙漠定居的半游牧家庭规划的蒙古包区。大多数蒙古包都坐落在围栏里,这些圈起来的蒙古包中,也包含一些永久性房屋。我和Nomin就进入了这样的一座。
Basaan是当地一位年长的牧民,她来到外面迎接我们,邀请我们进入蒙古包。在这个蒙古包中她与她的丈夫和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孩子一起生活。她让我们坐下来并为我们准备了热奶茶。这里的奶茶用绵羊奶或骆驼奶冲泡,并且是咸的。在蒙古,主人为刚刚抵达的客人献上奶茶是一种传统。我发现在凉爽的早晨,奶茶味道总是显得更为浓郁和令人满足。
▲ Bassan
在录音开始前,Basaan和她的丈夫跟Nomin聊天,同时Basaan给我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牦牛肉炒洋葱,配上切成薄片的干面条。在我们吃饭时,Nomin向Basaan解释了我的项目。Basaan同意为我们唱三首歌。
▲ Bassan
3
拜访Khoroloo
在Basaan的录音结束后,Nomin决定去当地的寺庙,而我则回酒店小憩一会。下午,Nomin回来接我,并带我去拜访一位专业呼麦歌手Khoroloo Dungzar。
Khoroloo Dungzar曾跟随Norovbanzad学习。Norovbanzad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蒙古国长调歌手之一,许多学者认为是她把长调带入西方视野。
根据Nomin的说法,在2002年Norovbanzad去世之前,她把Khoroloo称为她最棒的学生!我对即将拜访自己偶像的学生感到非常欣喜。
当我们到达Khoroloo的蒙古包时,按照传统,她为我们准备了奶茶。我和Nomin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吃着自制的奶酪和炸面包。在此期间,Khoroloo为我们准备了午餐——羊肉和洋葱馅的饺子,还有大块的水煮羊肉。
终于到了录音的时候,Khoroloo并没怎么开嗓,而是在手机上打开了一个钢琴应用程序,找到了自己的音调,然后开始唱歌。
Khoroloo的声音与Norovbanzad非常相似,高亢、富有穿透力,并充满活力。她在演唱时几乎没怎么张开嘴,这让我非常惊讶。我在呼和浩特的老师其其格在我学习时也强调过这一点。从飙升的高音到丰富的装饰音,Khoroloo显示出了惊人的声音控制力。
▲Khoroloo
“在我看来,Khoroloo是蒙古最好的歌手。”当我们开车回到市区时,Nomin和我说。
当我问她为什么喜欢Khoroloo的歌唱,她回答:“长调是关于心灵的文化,而不是声音的文化。 Khoroloo了解心灵文化。这就是为什么所有最好的长调歌手年纪都很大。年轻的歌手不明白这一点, 他们只是想成名。“
我在与其他蒙古歌手交谈时,他们认为长调是一种需要学习多年的艺术形式。要掌握长调,首先必须了解歌词,以及歌词和旋律与自然景观和世界的联系。
4
为Nomin录音
在巴彦洪戈尔的最后一天,我仍然没有机会为Nomin录音。整个星期,我们一起参加了休闲歌唱会,我还参加了她在几个小型沙漠城镇中的多场音乐会。然而不知何故,Nomin和我始终没有时间为我的项目坐下来聊聊。虽然她一开始并不确定会为我进行录音,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为我唱一些歌。
▲ Nomin
Nomin坚持在室外录音。“我不喜欢在室内唱歌,” 她告诉我,“虽然这是我的工作,但我不喜欢在舞台上表演。 我宁愿为大自然表演。”
我们走到喷泉旁的一条长椅上。她问我:“你想在这里录音吗?”她的脸上充满了不确定。
“随便你,只要你觉得这里舒适就行。”我回答道。
“我们去镇子边上吧。那里不是很远,也比这边漂亮。”Nomin说。
Nomin为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来到一片宽阔的地区,一大片绿色的田野,远处是棕褐色的山脉,还有一条蜿蜒的小溪。离我们几百英尺的地方,孩子们在小溪附近玩耍,有一只流浪狗在觅食。更远处,一些蒙古包排列在大山的底部,马儿们在牧场上吃草。
。虽然她的身材矮小,但是她的声音却非常强大。然而,在她歌唱时并没有人关注我们,附近的家庭继续着他们的生活。在录音的背景声中,你可以听到孩子们在远处的欢笑声,风吹过草儿的沙沙声,以及鸟儿的鸣叫。
在我们的录音结束后,Nomin给了我一个巨大的笑容。然后令我惊讶的是,她对我表示感谢。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唱了。我很久没有像这样在外面唱歌了。如果我唱得好,那么山会很高兴。我想今天的山很高兴。“
这是一种简单的情绪,但她的陈述反映了长调的根——在户外为人们或者为动物歌唱,这才是游牧生活的日常。
尽管蒙古国经历着快速地城市化,长调也在逐渐演变成高级的艺术类型,但是歌手们继续追求长调与游牧文化起源密切相关的美学传统并未改变。虽然一些演唱技术已经标准化,但是,无论他们自己是否有放牧的经验,许多蒙古人仍在寻求并创造最接近游牧文化的氛围和环境。在巴彦洪戈尔,我录制了来自三个不同时代、有着不同背景的三个歌手的演唱。然而,她们都认为,构成一位伟大歌手的因素,以及长调之所以对蒙古人来说很特别的原因,是旋律与景观之间的联系,以及在该景观中培养的文化。
照片、录音:Conny Zhao
翻译:行走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