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sy丨达米恩·赫斯特的两亿美元专拍,如何成了经济崩塌前的最后狂欢

2023-05-10 14:56:27


2008年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的展厅,达米恩·赫斯特在其作品《神奇旅程》(The Incredible Journey)前合影。摄影:Shuan Curry/盖蒂图片社


2008年9月15日,苏富比拉开了达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专场拍卖的帷幕,在两天内总共卖出223件艺术家的全新作品,其中不乏他的标志性系列: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动物尸体、药品柜,以及旋转画。此次专拍史无前例,是拍卖行对一级市场的大规模进攻——途经基辅、阿斯本、新德里等地进行高调巡展后,完成了一场不太优雅的闪电式拍卖。为了这场专拍,苏富比投入将近24万美元制作了由三卷画册组成的精美目录,并邀请了1500位宾客参加这套目录的发布晚宴,名流在晚宴上小口品尝着点缀着金箔的鹅肝。拍卖前,苏富比预估,两天内的晚间拍卖和日间拍卖,加起来至少能带来1.2亿美元的收入,高位估价则达到1.765亿美元。


拍卖开始当天,雷曼兄弟带着6000亿美元债务宣布破产,这是美国历史上负债最高的破产案,蒸发了美国16万亿美元的财富,引爆了全球金融危机,世界各地多达2亿人失业;艺术市场也遭到重创,交易额缩水了150亿美元。


赫斯特为这场专拍取题“我脑中永恒的美”(Beautiful Inside My Head Forever),拍卖超出了所有人预期,在24小时内举办的两场拍卖会上收益2亿75万美元,成为历史上成交额最高的独位艺术家专拍。参加晚拍的56件拍品成交率高达97%,剩下两件未能在晚拍中落槌的作品也于当夜拍卖结束后成交;其中,三分之一的藏家此前更是未曾购买过当代艺术。在全球经济衰退伊始,赫斯特赚了个金满盆钵,一次性收入1.72亿美元。


“我爱艺术,这次拍卖证明了有人跟我一样爱着艺术,未来一片光明。”拍卖结束后,赫斯特在一份声明中说道。拍卖进行时,艺术家本人在伦敦的格劳乔俱乐部(Groucho Club)打斯诺克,他的私人助理在一边用电话连线现场,一边向赫斯特汇报作品成交实况。 


然而,数百件作品一次性涌入市场,很可能会挫低赫斯特在此后的拍卖价格,十年后回望,“我脑中永恒的美”正是当代艺术衰退潮的前序。这是衰败前的最后一次喘息,以1800万美元的福尔马林中的奶牛告一段落,赫斯特此后的售价一度回落,为他腾飞中的事业埋下了巨大隐患。


2018年,赫斯特的市场走向健康的回暖。回首十年前的那场孤注一掷的专拍,依然倍感神奇。



突破一切常规


达米恩·赫斯特位于诺丁山的餐厅“药房”拍卖结束后,苏富比位于伦敦新邦德街的空间举办了庆功晚宴和派对,伦敦,2004。摄影:Dave Benett/盖蒂图片社


达米恩·赫斯特跟苏富比合作多年。2003年,伦敦一间名为“药房”(Pharmacy)的餐厅倒闭了,赫斯特是这间夜店风餐厅的投资人之一,他在其中展示着不少自己的药品柜和蝴蝶画,还参与了空间设计。倒闭后,餐厅老板打算沽清店内的全部零碎物件,包括地板、灯具、刀叉、火柴……这些物件,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赫斯特最初整体规划的一部分。在清算前的最后一刻,赫斯特的会计兼经理人弗兰克·邓菲(Frank Dunphy)赶到了餐厅,用五万英镑买下了所有物品——既然他们能出手赫斯特挂在“药房”里的艺术品,或许也可以卖掉餐厅里赫斯特设计的那些火柴盒跟马提尼酒杯。


那会儿,奥利弗.巴克尔(Oliver Barker)时任苏富比当代艺术部的高级主管,他在上班路上经过了“药房”紧闭的大门,突然有了灵感,并向赫斯特提议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拍卖方案。


“我灵光一现:我们能做一场非一般的专拍。”巴克尔向 Artsy 回忆道。巴克尔如今是苏富比欧洲区的联合总裁,他评价道:“赫斯特当年大可以把餐厅里的蝴蝶画委托给白立方或高古轩,但是如果想以最高的价格卖掉那些零配件——那些工作服、玻璃器具、家具和地板,拍卖才是最好的渠道。”


邓菲协助巴克尔说服了赫斯特,最终将这疯狂的策略付诸现实。2004年,消息公布之时,英国媒体尽情嘲讽了一番那些坐地起价的怪诞餐具和室内装饰。“如果你热切期盼拥有一张阿司匹林形状的凳子,这场拍卖绝不会让你失望而归:一组6只,仅需700英镑。”《卫报》在当时的一篇报道中写道。结果,2004年7月,拍卖正式开幕时,场面竟意外火爆,所有拍品全部售出,还大大超出了预估。巴克尔用一对马提尼酒杯拉开了拍卖的序幕,这对酒杯估价50至70英镑,没想到叫价速速上升,最后以4800英镑落槌,远超低位估价百倍;一对胡盐瓶估价40英镑(如果你想象过用餐时能多么轻易地顺走这对胡盐瓶,就会觉得这个估价已经够高了)——最后,它们以1920英镑成交。拍卖成交总额为1113万英镑,比拍前高位估价的一倍还多。


在拍卖上并未现身的赫斯特对邓菲说道:“结果我的餐厅投资瞬间成了门成功的生意。”


当巴克尔指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单次拍卖中所有拍品都来自同一位在世艺术家时,他的提醒让赫斯特和经理人邓菲萌生了一个点子。



高风险活动


苏富比“药房”餐厅拍卖预览前,画廊技术人员正在检查达米恩·赫斯特作品和原创设计,伦敦,2004。摄影:Scott Barbour/盖蒂图片社


接下来的两年,出售达米恩·赫斯特独一位艺术家全新作品的专拍逐渐酝酿成型。在“药房”拍卖大获成功后,赫斯特跟苏富比对这场专拍抱有共同的目标。


巴克尔指出,鉴于赫斯特的工作室 “英国科学有限公司”(Science UK Limited)生产高效,用一年半的时间,足以打造一批作品,支撑一场日间拍卖和一场晚间拍卖。赫斯特日益坚信,拍卖是能够实现最高售价的理想方法。


“双方都意犹未尽,‘药房’拍卖肯定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合作,”巴克尔说道,“我们开始创想——是时候带着新作进军拍卖行了;这个想法过于大胆,我们最开始都紧张害怕。”


作品直接流入拍卖行,对赫斯特的代理画商来说,就意味着被瓜分走了数百万元美元的利益,利益受损的画商包括了杰伊·乔普林(Jay Jopling)和拉里·高古轩(Larry Gagosian)。赫斯特原本的经营法跟当时其他的热门艺术家并无二致:完成作品后,把作品委托给画廊,由画廊决定销售渠道。


“弗兰克总是记挂着我的利益,” 拍卖前,赫斯特在《经济学人》的一篇报道中说道,“画廊也总说会以我的利益出发点,但实际上并没有。”


这一决定由赫斯特本人告知了自己多年的合作人兼好友杰伊·乔普林,而邓菲则负责知会拉里·高古轩,关于高古轩的反应,邓菲跟《经济学人》回忆道:“高古轩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他说,‘这会让藏家产生困惑,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可以按老规矩办事。’”


老规矩已经不受用了。2008年7月,苏富比宣布将负责举办特别专拍“我脑中永恒的美”,光名字就已足够赫斯特。艺术家的市场达到了历史高峰——2007年,赫斯特刚刚创下了在世艺术家的价格记录,卡塔尔公主以965万英镑买下一组题为《摇篮曲之春》(Lullaby Spring)的药品柜,虽然有不少人觉得这个艺术创意基本是个灾难。


在《艺术新闻》的一篇文章中,莎拉·桑顿(Sarah Thornton)曾提出了一个疑问:“赫斯特是在故意破坏自己的市场吗?”同时,桑顿指出,在刚刚结束没多久的瑞士巴塞尔艺术展,赫斯特有不少作品没能卖出去。一位藏家曾向桑顿透露:“我喜欢赫斯特的作品,但他对商业伙伴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粗暴且自私。” 同在《艺术新闻》,撰稿人理查德·贝万(Richard Bevan)对赫斯特的做法进行了抨击,他指出,艺术家的这一行为无异于是在向画廊宣战。


赫斯特本人似乎对失败的风险心知肚明,但他依然表现着自己那标志性的淡漠。拍卖会前一天,,向记者诉说了自己不断重复的噩梦——拍卖开始,无人举牌叫价,他说:“我知道,风险极高,但现在担心已经晚了。”



金融海啸


达米恩·赫斯特在苏富比的作品专拍,“我脑中永恒的美”,2008。图片致谢苏富比


拍卖前的那个周末,华尔街众多金融机构的大佬在纽约的联邦储备银行召集了一场紧急会议,尝试在美国财政部拒绝伸出援手后拯救雷曼兄弟。2008年9月13日周六,原本计划接管雷曼兄弟的巴克莱银行也退出了行动。9月15日周一,纽交所开市,雷曼兄弟申请破产的新闻见报,就在同一天,“我脑中永恒的美”晚拍揭幕。当日,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暴跌了逾500点。


“就在拍卖逐渐临近之时,金融市场风起云涌,”巴克尔回忆道,“一起床就看见了众多银行家放弃拯救雷曼的新闻,这个决定后来触发了金融海啸,由香港开始,依次开市的股票市场逐个垮下。到了伦敦时间的中午,情况已经是一锅粥。”


拍卖师邓菲换上了庄重礼服,而非他往日的领结装扮,一身肃穆的打扮像是要去参加葬礼,邓菲在自己的苏富比私人藏品拍卖目录中回忆道。问及他的担忧,邓菲说:“如果拍卖失败,赫斯特未来的市场价值必定会受到影响。”回顾当年,巴克尔也感觉情况着实危急——拍卖中的未知数如此之多,一般情况下,拍卖在开始前需要进行严密筹划,保证现场能有竞价——但那次,大家对藏家的想法几乎没有任何了解。没有一件作品确定能够售出。“除了最热门的几件作品,没人知道藏家到底能开出多高的价格,大家都行事神秘,丝毫没有暗示自己的底牌。”巴克尔回忆道。


当巴克尔开始拍卖第一件作品——一件画面格外迷幻的旋转画,团队很快发现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藏家竞价时都非常果断,当晚在座的八成竞价者都是藏家本人。当时艺术市场的主力藏家——俄罗斯人,拿下了当晚的大部分拍品:玛利亚·拜巴科娃(Maria Baibakova)、弗拉迪斯拉夫·多罗宁(Vladislav Doronin)、维克托·皮初克(Victor Pinchuk)、加里·塔图恩(Gary Tatintsian)都拍得作品;亚历山大·马世科维奇(Alexander Machkevitch)更是一口气买了6件,总额达1170万英镑。意大利时装设计师缪西娅·普拉达(Miuccia Prada)花了630万英镑买了三件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动物尸体:一只羊、一只牛犊和一只禽;“那场拍卖是一个非凡的观念化举动。”普拉达评价道。


晚拍尾声,算上佣金,成交总额已经高达7054万英镑,超越了此前6218万英镑的高位估价。或许,当时的艺术市场尚未受到全球金融市场的波及;也或许,像一些经济学家的提议,在经济不明朗的时期,购买艺术品是一项稳健的投资。“拍卖会的成功跟赫斯特的影响力息息相关,拍品也非常强烈,让人向往;还有就是,一部分本应流入金融市场的投资在这个时机下跑来了达米恩这里。”巴克尔说。


拍卖结束后,纽约艺术商人乔斯·摩嘉比(Jose Mugrabi)告诉《时代》杂志:“今天,人们对艺术的信任高于对股票的信任——艺术至少是你能享受到的东西。”



最后的欢呼,最后的喜悦


达米恩·赫斯特在苏富比的作品专拍,“我脑中永恒的美”,2008。图片致谢苏富比


雷曼兄弟倒闭后,冲击逐渐在各类市场中显现、纷纷进入衰退状态,艺术市场最终也受到了牵连。人们说,随着那场传奇拍卖的落幕,卖出最后一件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家禽尸体后,艺术市场在满是香槟和鹅肝的庆典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2009年,《经济学人》中的一篇文章写道:“达米恩·赫斯特卖出了56件作品,以这场晚拍为节点,艺术市场持续最久的一次牛市充满戏剧性地画上了休止符。”


据艺术咨询公司“艺术经济学”(Arts Economics)创始人、瑞银集团及巴塞尔艺术展《艺术市场报告》的主笔克莱尔·麦克安德鲁(Clare McAndrew)估计,截至2009年,全球艺术市场的总值已经从2007年的650亿美元跌到了500亿美元。艺术市场衰退的主要受害人之一就是达米恩·赫斯特。2008年,赫斯特作品的拍卖均价为83.1万美元;到了2010年,这个数字减少到了13.6万美元。巴克尔承认:“人们不再像以往那般热衷于收藏赫斯特。”2012年,赫斯特出走高古轩。著有艺术市场分析《1.2亿美元的填充鲨鱼》(The $12 Million Stuffed Shark)一书的经济学家唐·汤普森(Don Thompson)向《卫报》分析道:“高古轩不能和作品跌价如此迅速的艺术家继续合作,这会影响买家对画廊的信任。”


峰回路转,赫斯特在2016年回归高古轩——画廊主说:“就像历史上所有的伟人,伟大的艺术家可以扭转乾坤。”2017年,赫斯特又操办了另一场风险重重的“表演”。他砸了重金制作出一场耗资6500万美元的展览,在亿万富豪藏家弗朗索瓦·皮诺( Francois Pinault)位于威尼斯的两个巨大的私人博物馆里同时呈现。题为“不可思议号的沉船珍宝”(Treasures from the Wreck of the Unbelievable)的展览融合了关于古代神话和航海冒险的狂热,还带有迪士尼主题公园般的梦幻。热度高企数月后,展览遭到了艺评人的猛烈抨击。


根据巴塞尔艺术展和瑞银集团发布的《艺术市场 | 2018》报告,全球艺术市场再次回暖至破纪录高位,总值达637亿美元。经济增长已经持续9年(同时,增长更为失衡地集中在富裕阶层),世界各地的重要藏家再一次向赫斯特慷慨解囊。2017年威尼斯艺术双年展期间,赫斯特的“沉船宝藏”成了众人议论的热点——展品也卖出了不少。截至威双闭幕的11月,成交额已经达到3.3亿美元。


2018年1月,赫斯特在高古轩画廊位于比弗利山的空间展出了一系列亲笔创作的画作——即便他未曾因自己的绘画天赋而闻名。展览中的作品不出数日便销售一空,其中尺幅较大的作品每幅定价160万美元。赫斯特最终还是回归了高古轩在2008年力争维护的“老规矩”,与此同时,在画廊以外,赫斯特依然玩儿着他野心十足的特技——类似2008年那场里程碑式拍卖的话题性行动还在不断上演,威尼斯的大展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再一次,赫斯特干了大家都不看好的一票,结果却成功了。正如邓菲此前对 Artsy 所说:“专拍‘我脑中永恒的美’的遗产便是让人们觉得赫斯特是一个聪明的生意人。”


“赫斯特对自我能力的认知再一次让他力挽狂澜。威尼斯大展和他在高古轩画廊的动作都大获成功。有趣的是,赫斯特是笑到最后的人。”巴克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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